借《顾城海外遗集》
欲剖析1987年至1993年
顾城在海外的这六年
主持人:这个活动的缘起是《顾城海外遗集》的出版,这套书目前已出了小说卷《〈英儿〉及其他》、诗歌卷《因为思念的缘故》、哲学卷《生生之境》、散文卷《半梦》,中间还出了文昕女士的《最后的顾城》。后续有讲演答问卷和对话访谈卷。
在大家的固有印象里,顾城是一个诗人,一个童话诗人。其实海外的顾城,远不止一个诗人形象,他有散文、有小说,有很多的讲演、访谈等作品。今天借这么一个活动,请各位嘉宾和读者们一起来分享和剖析,顾城在海外的最后六年。
荣挺进:我是这套书的策划者,也是辑录者。我不认识顾城,一个偶然原因,在校读顾城作品时发现疑点,就收集、再接触跟他有关的事和人——从顾城家人,到老岳、文昕、顾彬等他的好友,再到研究者,如谢冕先生。
策划这套书一个非常重要的缘由,就是顾城之死。当年引起震荡的这一事件,到今天读者的认知仍有许多不真实成分。我想来搞清楚它,从认清一件事的真相,到慢慢认清一个人和他的世界,就是这么一个过程。
2014年网上播过一个纪录片,叫《流亡的故城》,顾城一批朋友讲述顾城的事,都是片段。纪录片展示了顾城夫妇的死亡记录,还原了部分真相,又“情景再现”,让顾城拿刀猛剁鸡脑袋!——生活里他从不杀鸡。求真不易。我先简单介绍一下1987年至1993年这一时段顾城的海外生活。
顾城夫妇1987年5月27日收到签证许可,29日匆忙出国,还背了他妈妈给准备的一些肥皂,去德国明斯克参加一个诗歌节。邀请人是汉学家顾彬。顾彬先生告诉我,在德国,顾城有些时候是住在他家。
从1987年6月到11月,顾城在德国、瑞典、丹麦、英国、法国参加巡回文艺活动、学术研讨,他讲演、朗诵诗、研讨发言,在欧洲滞留了半年。12月初回到香港,他先申请去加拿大,当时谢烨怀着孩子,大肚子很明显,签证被拒。在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讨会时,遇到了奥克兰大学亚语系主任闵福德教授,闵教授说要不你去新西兰吧。
1988年1月到1990年6月,顾城受聘奥克兰大学亚语系,给老外讲中国古典文学和当代文学。不过,他专心当老师的时间并不长,大概才干一年就想辞职。1988年冬天(六七月份),他在烤火用的旧报纸上看到卖房广告,发现并贷款买下激流岛上的房子;1990年先后把谢烨的弟弟、顾城的姐姐,还有李英,带到了岛上。顾城本人是以工作技术资格获得了新西兰永久居住权的,并非有人说的避难,所以他能为亲友去新西兰作担保。
1989年到1991年 顾城在激流岛上养鸡、画画 干了很多事情
荣挺进:顾城不懂英文,学过,没学好。他到德国闹过一个笑话,这是顾彬先生告诉我的。他从机场出来,推着车,轧了前面一位女士的脚跟,他赶紧跟人家赔不是,说:“Thank you!Thank you!”他当时只会两句英语,一个Sorry,一个Thank you,赔不是还把两句说反了。他不再学英语,说谢烨会就行了;1993年回岛上他又开始学,表明他接受离婚这件事了。
从1989年到1991年他都在岛上生活。从采野菜、捞海鲜吃起步,到种菜、养鸡,算“农业”,到养兔子、羊,卖鸡蛋、春卷,从事“畜牧业和商业”,再进化回“文艺事业”:写作,画画。岛上大概有两千人,顾城比较夸张地说,他们几乎都被他画过:开始是他画像收人钱,七八元一张;后来他倒贴,我给你钱,让我画你吧。
1991年5月也是顾彬帮忙,德国DAAD(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)给顾城发来邀请,去做驻会作家,他犹豫过,接受了。1992年3月至1993年2月一年在德写了不少文字,本卷的“忆往”“记事”,本系列的“讲演卷”“访谈卷”,大都成于这一时期。
这个过程里,顾城发生了家庭变故,留在岛上的李英悄悄跑了,守在身边的谢烨爱上别人,他情感上很痛苦。1993年3月他申请德国伯尔基金(HBS),匆匆回北京一趟,3月至8月间创作《英儿》,7月应邀赴法兰克福大学神学系主办的“人与自然——世界各文化哲学研讨会”,做了一场关于自然哲学的全天报告,报告准备及发言、答问皆收在这套书的“哲学卷”。
在德国及欧洲,顾城明说是去挣钱的,他有三个途径:一个是DAAD和伯尔基金会,每个月付给固定的创作费;二是参加诗歌活动、做讲演,邀请方另付费;三是活动附带收入,他现场签名售书,现写现卖他的字;本卷收录的家信里,他高兴地汇报讲演挣了多少钱,让父母给他寄书、寄宣纸。
1993年9月,他们绕道美国,过一趟塔西提岛,回到了新西兰;9月24日回岛,10月8日下午大概4点钟左右,夫妇俩发生冲突,悲剧发生:顾城打了谢烨,然后上吊自杀;谢烨受伤三个多小时后死在医院。这个事件,我想强调一下,它是一个猝发的意外事件,媒体渲染的“凶杀”“谋杀”“情杀”“变态杀”等等,都是猜想和悬想。
这是顾城海外六年一个概貌,很多事情涉及细节,就不多说了。我把话题交给嘉宾们。第一个有请老岳。老岳是顾城的朋友,跟顾城家人有交往,“顾城之死”当年媒体上怎么报道这个事情、是否确切、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问题?请老岳来给大家讲一讲。
直到今天
媒体关于顾城、谢烨之死的报道
都是不准确的
岳建一:我感到今天在场者很幸运,目前,能把顾城、谢烨在海外的行迹,讲得这么清楚、透彻、这样接近本真的,国内国外只有荣挺进。幸运之二,是顾城死去25年后,金城出版社出版了这套顾城散文、诗歌、小说、哲学、画作合集,以及顾城、谢烨最好的朋友——文昕的回忆著作《最后的顾城》,还将出版顾城的演讲、访谈等。
我从事编辑工作四十余年,读书、阅稿无数,就目光所及,顾城真正称得上是一位纯粹的诗人,一个天才。任何一个民族的格致,是由文化素质决定的。文化素质的高下,以及是否有创造力,非常重要的,首先就是要看这个民族有没有天才,其次要看这个民族怎样对待自己的天才。
至今,从顾城的朋友到同仁,到广大读者,到几亿国人,可以说,没有人在意顾城、谢烨之死的真相。整整25年过去了,至今没有弄清楚真相。人们对于探究真相的兴趣,不如对传闻的惊悚更感兴趣,不如对顾城的婚外恋更感兴趣,尤其不如对他所谓斧头劈下、脑浆满地这一恶性事件更津津乐道。
然而,报道是不是符合事实?警方怎么鉴定的?医院怎么说的?顾城有没有留下遗书?遗书内容是什么?没有人知道,没有人探究,没有追踪采访,没有真相的后续报道,甚至没有人再去关心。为什么会是这样?发生了什么?究竟是闹剧还是悲剧?谁的悲剧?金城出版社不辞辛劳,呕心沥血,出版《顾城海外遗集》,汇集了一位天才生前创作的大部分的文字,里面收录有大量原件,有助于还原真相。
荣挺进:这个事情,许多媒体已说过各样看法,我们出版这个书,是希望大家可以去了解顾城夫妇自己怎么说。本书“编后记”里提了几个关键点,比如顾城和谢烨的夫妻关系问题。他们夫妻俩的关系究竟怎样,还请老岳给大家说一说。
文昕跟我说过,当时在北京作协,每次开各种研讨会,顾城是唯一一个一定要带家属的。
岳建一:有这个事。
荣挺进:我刚才提到顾彬先生,他曾说顾城的作品是被动的、由谢烨完成的,“他的言说,还有他的书写都归功于她。”这话是1993年10月14日在波恩大学顾城谢烨追悼会上说的。舒婷讲到,有人说顾城的诗是谢烨写的,那完全不对!事实上,顾城有意拿自己的诗改成谢烨的名字去发表,《诗刊》社王燕生先生一篇文章说到这事。顾城极力想把谢烨拉进文学圈。他们两人从那么好,好得像一个人一样,到后来矛盾是怎么开始的,您了解吗?
岳建一:这个事情我应该说知道得比较多一些,顾城和谢烨死后,我是第一个正式的采访者,直接给顾乡打电话。这个采访很长,1994年有一个出版社出了书《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》,这个采访录在上面。顾城和谢烨之间的不和,应该说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李英,一个女孩,大家应该都知道。
荣挺进:昨天打电话,您说从当年到现在,媒体有关顾城之死的报道,都是不准确的——这也是我这些年追寻真相的体会。您的依据是什么?
岳建一:当时,我是从广播里听到——顾城把妻子谢烨给杀了,然后自杀。我很快判断,这报道一定有问题,因为不符合他们两人关系的逻辑,不符合顾城性格的逻辑,尤其不符合顾城的底线——顾城不是这样一个人。后来,随着我对顾乡的采访,对这个事情的了解,特别是看到顾城的遗书,看了警方的结论,感到与我当时的判断完全一致。
《英儿》这本书
顾城一直到他离世之前都在修改
他都想过这书不出版了
岳建一:25年前报道顾城、谢烨事件可以说是铺天盖地。各种杂志、小报特别兴盛,很多头版大标题非常醒目,说顾城用斧头把谢烨给砍了,脑浆满地;还有人说把脑盖都给砍掉了;说有一个小男孩站在树后,亲眼看到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;说顾城多么残酷凶狠。这类报道,都是一边倒的。
近几年,我看到一个纪录片——《流亡的故城》,非常震惊。接受采访的绝大多数是顾城的朋友,都还是这个说法——顾城把谢烨砍了,然后自杀了。那么,我就想问,你们作为顾城的朋友、同仁,对这么一个重大悲剧,就没有愿望一探究竟吗?就没有想过把这件事情搞得再清楚一些?我认为,这是集体的不负责任。如果没有这一套书的出版,没有今天——面对在座各位、面对镜头——我讲述真相,那么顾城就将继续背着杀人犯和强奸犯的名声。
荣挺进:还有一个词,神经病。
岳建一:就这样吗——让顾城遗臭百年、千年?
下面,我就讲讲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真实的情况是这样——李英介入了顾城和谢烨的生活,顾城是有责任的,他爱上了李英。李英最不该做的事情,就是当着谢烨的面,向顾城表达了爱情。顾城做得也很不对——当着谢烨这样回答李英:“谢烨是我创造的,我们天生本来就是一个人。”谢烨也有问题,就是之后,在他俩关系上表现出那种过度的大度和容忍。
李英给文昕写了一封信——我见过原件,大意是说,“看见顾城的那一刹那,就决定了一切,这是我的命,我是奔着我的命去了。”于是,她不顾一切地要到新西兰的激流岛去。一切繁杂手续,都是谢烨操办的。
那么,李英到了那个岛上,会发生什么事情?大家都不难想象。你们去看《英儿》那本书吧,里面这些文字描写很细。大家可能不知道,《英儿》这本书,最早写作的时候,是由顾城口授,谢烨打字。
谢烨表现出大度,但是,作为一个女人,大家应该理解她内心深处的痛苦,理解她的难以容忍。可是,顾城竟然认为自己进入了一个乌托邦世界——两个女孩都爱他,她们也彼此相处得真跟姐妹一样,互相关照,彼此体贴,好像李英好多女人私用的东西,都是谢烨给的。
荣挺进:是,包括李英的衣服谢烨都给她洗。
岳建一:表面越是平静和谐,实际上压抑越是巨大,就像冰层下的激流。终于有一天,谢烨认识了一个德国的留学生,中国人,他们管他叫大鱼。两个人好了。这个时候,顾城想到了死。
荣挺进:顾城自己是说要自杀的。这个时候谢烨救了顾城,鼓动他写《英儿》,一部忏悔录,最初的动机是希望写来骂李英的。但顾城写书时,一方面把积郁心情疏泄出来,同时回想来由时,越写越发现他还是爱李英的,这让谢烨很崩溃。文昕以前说过,《英儿》这个书就不应该写,也不应该出。顾城一直到他离世之前,一直在修改,他都想过这书不出版了。
警方的结论,斧子跟案情无关
顾城拿斧子杀妻
这是媒体的误传
岳建一:英儿的离开,是有计划的。顾城和谢烨到德国去,李英就决定要离开了,当时,李英送他们,哭了一场。这是1992年3月。1992年年底李英走了以后,顾城就绝望了。他口授《英儿》这本书,完全就是那种无我的状态,讲述经过,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表述,真实地、彻底地剖析自己的心灵。他认为,越是剖析自己的心灵,就越是忏悔,也就越对得住谢烨。
可是,谢烨是一个女人啊,怎么能受得了。大家看看原作,书里面,还有他俩的种种微妙,顾城全部讲述出来,一个字一个字,都是谢烨打出来的。巨大的悲剧酝酿成了。加上谢烨跟大鱼的这种关系,复杂了,爆发了。这个大鱼,当时要到这个岛上来,而且比原来约定的时间提前了。
有关顾城、谢烨的最后时刻,你们看顾城的四份遗书,那是最说明问题的。
荣挺进:这四份遗书,1994年就已公布出来,在刚才老岳说的《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》这本书里;有人说,更早还在一家报纸上刊登过,没引起注意。太遗憾的是,这二十多年谈顾城之死的,好像忽略了它;对顾乡所写的那本书,也视而不见。顾城之死的真相,通过1994年老岳跟顾乡的对话可以了解到,通过那本书更可以了解到。那本书也附录在现在这套书的“散文卷”里,顾乡加了注释,补记了那本书出版之后,她和李英之间的交往,是一个更完整的版本。
我知道的这件事真相,至少有三点:
第一,斧子跟这个事件没任何关系,这是警方的结论。说顾城拿斧子杀妻,这是媒体的误传。怎么误传来的?第一个法国媒体的采访报道,那个警察跟记者说,“用一把相信是斧头的武器袭击妻子。”“相信是”其实是一个未经勘验的推论,这个推论,一进到大陆媒体,直接写成顾城拿斧子杀了谢烨。本书编后记说:“一个正待勘验的生活案件,如何经由媒体抢新闻、做新闻渲染成惨烈的凶杀案件;一场意外发生的家庭冲突,如何被记者、学者、道德家们袖手旁观地"深入挖掘"成反人性惨剧。”
第二,媒体报道事情发生在顾城他们家,也是一个错误的报道。实际发生是在顾乡的住处,停车场外。当时,顾乡住处和顾城家相距十多分钟车程,步行的话,要三四十分钟。
第三个就是两人死亡的时间。媒体报道和许多学者的讲述是,顾城拿斧子砍死了谢烨再自杀。实际是,谢烨被打,倒地受伤,顾乡得知情况,赶紧呼叫救护车、报警,下午4点钟左右事件发生,晚上7点多谢烨死于医院,她的死,与抢救不及时也有关。而顾城打了谢烨后,回到屋里告诉了顾乡,自己立马用一根胶皮金属芯的电线把自己套在树上吊死了。
所谓持斧杀妻
整个事情没有目击证人
斧子上也无生物痕迹
岳建一:当年,我和顾乡有一个对话。我说,媒体的错误报道,你顾乡是有责任的!是她当时对警察说,现场有一把斧子。而事实是谢烨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,顾乡并没有看见。
荣挺进:事件发生时没有目击证人。说有小孩躲在树后目击整个过程,完全是一个误传。这很可能是事发那几天,懵里懵懂的顾乡接到各方询问电话,说者无条理,听者太用心之间听岔了,继而又转述失度产生的。实际上,那小孩是两个孩子的“合体”,一个是顾乡的儿子,下午3点钟左右放学回家,在家里看电视,事情发生后,顾乡让他持续电话呼叫救护车,一直待在家里;一个是邻居家的中学生,放学回家,大约3点40分经过了那个停车场。当天夜里警察找到他们询问了情况,两个孩子经过时都见到顾城在停车场看书,但谁也没有见到谢烨,没见到顾城和谢烨的冲突。事发两三天内,很多人打电话问顾乡,顾乡那个时候很蒙,想到哪儿说到哪儿。我和顾乡说过好多电话,她说话如跑野马,但写文章很清晰、极其较真。
岳建一:顾乡到现场的时候,谢烨已经倒在那儿了。顾城对顾乡说,我把谢烨给打了,大意说你不要管我,你去管谢烨。顾乡就去照顾谢烨了。顾城就在这个时候拿了电线上吊。警方事后告诉顾乡,斧子上没有血,没有生物的痕迹。
荣挺进:那斧子后来警方也给退回来了。
岳建一:警方勘验之后的结论是,这个斧头跟这个事情无关。(编者注:2013年凤凰网拍摄纪录片《流亡的故城》,采访了大量顾城生前的友人,也重返新西兰旧地,据中国新闻周刊2014年3期《爱情和斧头:“顾城事件”罗生门二十年》一文:“这一次拍纪录片《流亡的故城》时,剧组在奥克兰档案局看到的顾、谢死亡证明上,并没有任何地方提到关于斧头的事。”)
据说当时医生还检查过谢烨,说不要紧,没事。但实际应该是重击之下,猝不及防,头部磕地造成颅内出血,抢救不及时死亡。顾城看起来文弱,其实力气非常大。
荣挺进:这事情发生以后,天下震惊,但没见到媒体、记者,再去岛上找警察询问真相,大家不约而同,把一个从猜想变成定论的东西渲染得特别狰狞。
高校中文系有一门当代文学课,朦胧诗派、顾城诗歌是必讲的,老师们现在很困惑——我讲顾城的诗很好,很有可讲的,但我介绍顾城其人的时候,那个死是一个莫大的污点,都不知道该怎么讲。像顾彬先生当年也慨叹:“为何他们,视美高于一切,却如此不美地离开人世?”怎么会是这样的呢?无法解释这个问题。因为大家面对的、了解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事实。
整理/雨驿 摄影/肖全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